湖南长沙明阳山殡仪馆共有85名职工,这里提供遗体运输、冷藏、装殓、火化等各种服务。在所有工种中,火化工是最后一个告别遗体的人。
馆长李宁介绍,明阳山殡仪馆一年要火化两万多具遗体,平均一天要火化 60多具,受习俗影响,火化工作通常安排在凌晨4点开始,而且,由于是体力活,这里没有女性。
殡仪馆里只有无尽的哀乐声和哭喊声,殡葬服务行业的特殊性让任何一个环节不能出现纰漏。压抑的氛围和对死亡的恐惧,让很多人不愿意到这里来,一直以来,外界对殡仪人员存在着大量的偏见和歧视。
有员工告诉潇湘晨报记者,外面的人可能会认为他们的待遇好,实际上,考虑到工作性质、劳动强度和行业的特殊性,他们的工资并不算高。同时,社会对殡葬行业的忌讳,也导致他们的生活圈子比较封闭。
明阳山殡仪馆职工以70、80后为主,他们平均20岁左右接触遗体,从一开始的害怕,到现在的坦然,这中间接手过的遗体已经无法数清,他们对生死也有了更深的体会。见过那么多生离死别的悲伤时刻,他们在把人送走过程中,不仅消耗自己,也慢慢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认同。
火化车间里,这群男人大多数毕业于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殡仪系,有的本身胆大开朗,有的不善言辞、温柔细腻。见过那么多冰冷安详的遗体和悲痛欲绝的家属,最让他们揪心的,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,年轻的夫妻抱着水晶棺不舍得松手,里面是年幼的孩子白净稚嫩的脸庞。
在环境恶劣、夏天气温高达50℃的火化车间里,炉膛火光升起的那一刻,他们守护着逝者的最后一次远行。
以下是他们的自述:
潘哥43岁从业19年当火化工4年:
尴尬有时候不用言语表达,力量还大些
我老婆是墓葬接待员,我们是大学同学。除了工作以外,我们生活圈子很小,也很封闭。封闭有两方面,一是自我的封闭,就是遇到尴尬的情况我会有意回避,另一个就是大环境的封闭,外界的不理解。
别人对这行有忌讳,特别是老人家,当你发现别人有顾虑时你是很尴尬的。比如你提着东西到别人家里拜年,对方不是那么热情,你不知道你哪里做错了,他也跟你说不是你人不好,后来你发现可能跟你的工作性质有关。
最开始我们这行有个借口,对外说自己是民政系统的,工作久了,也就无所谓了,聊得来的,我就说我是殡仪馆的,你要是认可,我们就做个朋友。我不认识的人不会主动握手,万一两人握手以后,有人说,他是搞火化的,这会让对方感到难受。尴尬有时候不用言语表达,力量还大些。
面对家属的时候,要把自己调整好。我们在学校,从理念到实践到实习,会学习如何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一个状态。我记得在殡仪馆第一次摸遗体的时候,遗体从冰柜搬出来,放在推车上,有眼睛睁开的、嘴巴张开的,脸色苍白,脸上还结着霜。我们一个个排队摸手。这种循序渐进,是从学生到技术人员的过程。
殡葬无小事,每一个细节我们认真去做,但不一定能得到家属的理解。那是我刚上班的时候,前面一家在办喜事,后面一家办丧事,办喜事的这家不让遗体从门口过,最后提出一个要求:反正不能抬着过。最后是我们同事把遗体背出来了。背遗体的钱家属不愿出,60块钱,跟帮别人背一个柜子上楼差不多。我说你是觉得贵了还是什么,他也说不出,就是有一股无名火,被办喜事这家闹的。
有的人看到遗体说不是我们的人,骨灰不是我们的,但是我们这里到处都有摄像头,也有编号。我碰到过一次,遗体是监狱里的服刑人员,在监狱待得比较久,和家里联系也少,家人可能认不出来了,后来我们就问,他有什么特征,家人说他身上有一块黑痣,因为化过妆看不清,我们就把那块地方擦出来,果然有一块黑痣。
我们理解家属的情绪,长时间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,这些情绪对我们也有影响,只能自己去消化。我平时喜欢打打球、练练字,都可以放松。在这里工作这么久,当一个人把生死都看透了,这些外在因素很少能干扰你。
人家不是说,殡仪馆、医院、监狱,这三个地方一定要去看一下。你到了医院,发现什么都没有健康重要;到了监狱,自由是最重要的;到了殡仪馆,生死就是这么回事。
飞哥37岁从业17年当火化工13年:
那个爸爸拿出手机边哭边跟小孩说,你起来吧,爸爸把手机给你玩,我不再说你了
我之前在综合部工作,就是遗体冷藏、转运、化妆、防腐这些,把所有的服务准备好,追悼会的时候把遗体升上去。
其实我们的工资不像外面认为的很高,在这里还要承受很多东西,比如别人对你的偏见。以前外面很忌讳这行,但现在殡仪馆的建设和服务更加透明了,环境也变好了,不会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,慢慢人的观念也有所改变。
刚和我老婆谈恋爱的时候,她父母知道我的工作,不同意,那时候很失落。想换别的工作,但你说具体做啥,也不知道。我当时已经干了5年,感情是两个人的事,跟换不换工作没关系。当我觉得我做这个事情得到家属的认可和理解以后,我就完全接受这份工作了,这一行我干一辈子也不为过。
人的一生,我们是最后一程的护送者,你出生的时候医院里给你接生,人走了我们送最后一程,那也是挺神圣的。
年前,岳父的遗体来这边的时候,我全程负责,同事给他化妆、穿衣,我在旁边看。其实在这里工作这么久了,遇到人去世的事情可能不会有感触了,但那次还是流泪了。看着他们给他穿衣那种缓慢的动作,以前的点点滴滴慢慢在你脑海里浮现,他们弄完以后,看到了岳父去世之前的样子,还是有点悲伤。
为人父母后,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者年轻父母送小孩子的事情,特别看不得。有一次突发情况,一辆校车载着好多幼儿园的小孩子掉进水库里了,司机、老师,还有6、7个小孩子,全部遇难。那天晚上,升降机将水晶棺升到悼念厅里,一对父母看到小孩子,那个爸爸就拿出手机来边哭边跟小孩说,你起来吧,爸爸把手机给你玩,我不再说你了。我现在讲起来都有点想流泪。
越是碰到这种时候,越不知道怎么去安慰,只能说把服务做好,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。碰到这种事情我会想,如果换做自己会怎么办?虽然是为死者做服务,但我们实际上为了两个世界的人,让逝者好好地走,生者感到慰藉、不留遗憾。
在这边对生死有更深的体会,对自己的心态的改变就是,很多事情不要去较真儿,过好每一天,不要给自己留遗憾。遇到特殊遗体(非正常死亡)的时候,我也会想,这人经历过什么。
王波43岁从业22年当火化工8年:
看着那些老人送年轻人,无助的样子,自己就会代入进去
我17岁到部队当兵,复员以后被分配到这个单位来。来之前,歌厅 DJ、酒店服务员,我都做过。我属于殡二代,我父亲在这边做了30多年,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退休,单位的人我基本上都认识,虽然不是这个专业毕业,但来了以后适应很快。
我在金盆岭(注:金盆岭殡仪馆是旧殡仪馆)出生,从小看着他们怎么弄,来到这边以后跟着我父辈他们学习,就像手艺人一样,一代传一代。
我性格比较开朗,每天上班,人其实不累,但因为所有到这边的人都很压抑、很悲伤,接触多了以后,作为一个旁观者,我自己内心也很压抑。遗体并不能让你恐惧,遗体就是一个人睡着了一样的。
在这里待久了,很多事情会有触动,正常死亡的会好一点,但是遇到年纪小的小孩子,就会很难受。火化之前,家属都会到我们这里来看遗体最后一面,看着那些老人送年轻人,无助的样子,自己就会代入进去。别人可能就是看新闻,没有直观感受,我们是在这里看着人送走的,家属的反应我们也看得到。没有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到。
因为父辈的原因,我一直都挺能理解自己的工作,就像是融入到生活中去了,所以我选择了就会坚持,这也是一项事业。部队里面的口号,做一行爱一行敬一行,具体做得好不好,自己说了不算。
我小孩今年16岁了,准备要考大学,她有自己的选择,估计以后不会接触这行。我父亲在这里做了30多年,我做了也20多年,我希望她能出去走自己的路。
来源| 潇湘晨报